深受前苏联舞剧创作的影响,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一直是构建戏剧矛盾冲突的最基本模式。而今,舞剧早已瞻仰着“古典”,仿摹着“戏剧”,走过了“交响”,追赶着“现代”,我们不禁要问:难道没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就没有震撼力十足的戏剧冲突?没有好人与坏人的互搏就失去了跌宕起伏的剧情?这种极端两极化的人物塑造,实际上是对真实人性的无视,更加遑论艺术创作之真善美。在当代个性化、多元化的审美期待中,如彼的人物塑造很有可能因为完美主义的空想和不切实际的批判彻底遏制和抹杀了艺术创作。
《泥人的事》中没有绝对的坏人,即使是用迷药迫使秀儿圆房、一心求子的丁氏夫妇也是令人心生怜悯、情有可原的。两位悲情的男主人公,一个无辜受累,一个愤怨难平;一个孑然空寂寥,一个凄凉满疮痍。然而这样的两败俱伤的结局并非是善恶有报、罪有应得的终果,痛心疾首地哀伤过后必会引人深思:酿成悲剧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所有悲剧中唯有命运的悲剧最令人困顿而乏力,那是一种无关善恶、莫论黑白、非因果轮回而又永远无法挣脱的宿命,是一种所有人对其都无力反抗而又被其所支配的巨大外力。尤其当命运的悲剧重创在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身上,即使他无恶非奸、安土乐天,却依然无法逃脱命运的笼罩,屡遭劫难却只能任由摆布。于是未知的恐惧、无措的窘迫、无处不在的忧患、不可预知的劫数,最大限度地激发出观众的同情与怜悯,在感同身受、仿摹的痛感中释放出巨能的悲情感。剧中无论是无端遭祸的小五还是苦衷难言的秀儿,又或者是爱恨错综的丁氏夫妻,都无一例外地成为悲剧命运的宿主,惨烈的结局莫不令人扼腕长叹。这莫论黑白、无关善恶却又殊途同归、难逃厄运的戏剧构架熔铸出雄浑、饱满的命运悲剧交响。剧终小五终成大器的暗示,让剧外观者在如同劫后余生的自我庆幸中,重新拷问着生命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恰是人生无常、无奈于心,凤凰涅槃、淬火重生……
爱何以为大 情何以堪
虽然非关善恶,也不究其黑白,但《泥人的事》中对于爱之情感的刻画不可不说是明丽动人、刻骨铭心。剧中既有小五夫妻至死不渝的爱情,又有丁夫人对丁先生以夫为纲的迂爱,齐家女儿杨柳对小五无望的爱,秀儿对孩子倾尽全力的母爱。凡此种种,皆是千回百转、荡气回肠的牵挂,在舞蹈与故事低吟浅唱、琴瑟相合的倾诉中,爱的悲歌氤氲而出。
纵观全剧,四段男女主人公的双人舞设计无一不是幻化在故事中的舞蹈。如前文所述,第一段双人舞开门见山,交代故事的同时埋下伏笔,令人意犹未尽而若有所思。在类似电影《1942》那样兵荒马乱的人群中,那样你侬我侬、情意无边的双人舞段尤为动人。第二段双人舞铺排在小五被泥人“齐”收留之后。午夜梦回,小五恍惚中又看到了秀儿,一段缠绵悱恻、关联着思念与眷恋的双人舞给了小五前所未有的创作灵感,那是意念中失而复得的喜悦,那是幻影中缥渺无依的幸福,残酷的现实与旖旎的梦境构成巨大的戏剧反差,也是这魂牵梦萦的思念升腾起他事业起航中的第一抹颜色。第三段双人舞是满月宴上小五与秀儿的重逢,破镜重圆的喜悦迅速被错愕、惊诧、突如其来的逆转撞击着,舞蹈依旧是以战栗和颤抖为创作动机,几尽崩溃与癫狂的悲喜交加,所有巅峰极致的情感如岩浆般汩汩喷涌,蔓延在二人叠加缠绕的四肢百骸,孱弱而无力的身躯颓然坍塌,弄人的造化尽情肆虐着观众的心。正当两人准备不顾一切、远走高飞的刹那,丁夫人怀中秀儿的亲骨肉让这充满光亮的希望瞬间黯淡。最后一段双人舞,那是天国里双宿双栖的夙愿,或许是对观众饱受凌虐的心灵给予补偿吧,编导在这一段让剧首温馨浪漫的双人舞昨日重现,失子丧妻的小五与意念中宛若新生的秀儿再次合鸾共舞,然而天人相隔、永失我爱的遗憾终将无可弥合。